终有一天,我们会老无所依的散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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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8户人家的村落,已经没落萧条。曾经那高高低低的院墙、牛舍、猪圈都倾坯了,像伞一样罩住整个村子的合欢树,只留下一截黑黑矮矮的木桩。那口冬天可以溜冰、夏天可以钓鱼洗衣裳的池塘已经干涸。几口青砖淹没在杂草间,那通向各家各户的羊肠小道早已断裂,你无法在这片废墟中找到曾经炊烟袅袅、鸡犬相闻的影子。

终有一天,我们会老无所依的散文

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,驼着背朝我走来,她摇着蒲扇,拄着拐杖,穿着一件男人的大白背心,背心耷拉在她干枯的乳房上,一阵风吹过,袒胸露乳,毫无隐私可言。她嘴里发出“喵呜”的声音,是在寻一只猫。

我是记得她的,却不知如何礼貌地称呼她,一时间手足无措。我环顾四周,母亲落在身后,还不见踪影。

她朝我走来,看了我一眼,空洞的眼神似乎穿透了我,望向身后的某处。“唉,你来了,你来看你姥姥吗,我有好一阵子没有见她了。”

“你找什么的?”

“找猫啊,好几天都没见。要是在你姥姥家,让你姥姥别喂它,喂多了就不愿意回家。”

老太太说完,又转身朝两栋倾坯的院墙间中走去,旁边两侧的房子都已倒塌,只剩下她那摇摇欲坠的土房子遗世独立。旧时的老木门已经发白,上面还能隐约看出星点绿漆的颜色。石头台阶的缝隙里也长满了杂草。门口堆积着从倾倒房屋里整理出的横梁、破败的家具。她蹒跚着朝屋里走去,门里是黑漆漆的一片。

我看着老人蹒跚远去的背影,吓得一身冷汗,我姥姥去世已3年有余。

今年的雨季太过漫长,姥姥那无人居住的老屋被冲毁。院子依山而建,是8户里面地基最高的。院墙堤坍塌,石头、砂砾灌进前方的住宅,前面邻居的后院被淹没在泥土里。这距离白发老人的房子不过五米,有惊无险。

我陪母亲来整理姥姥那倾倒的房梁、家具,其实也没什么好整理的,值钱的家当早已被拾荒的人捡去,剩下的都是腐烂的家具、衣物与门窗。

院落里的其他果树都随着院墙淹没在泥土里,只留下西南角的一株茂盛的桂花树。我在瓦砾间来回走着,试图能找点关于这栋房子的记忆。

十几年的时光,村落的人都陆陆续续搬离了这里,只剩下姥姥与那白发苍苍的老人。我与姥姥相处得久,好像与老人相处时,时间会变得格外漫长。

印象中,厨房的墙壁是黑漆漆的,挂着一盏摇摇晃晃的灯。热气腾腾的灶台上,总会出现各种糕点。晚间,除了炒菜时,锅铲与铁锅发出的声音,其他时刻就只剩下我们彼此的心跳。似乎姥姥家的.电视总是很容易坏掉,我们只有早早地爬上床,睁眼对着漫漫长夜。

母亲和我讲过无数次,姥姥是孤独的。我自认为我能理解那份孤独,幼年时,还没有那么强烈的自我意识时,即使黑夜再难熬,我也能陪她。等我再长大些,变得独立,再也不愿意在这个房子逗留。一杯茶水都喝不下,姥姥烧的开水,总有层泡沫,带着一股油腻的腥味儿。

姥姥在世时,会每日早出晚归地摘茶叶、掏河砂,临睡前会把自己的收入与开支记上一笔。到了夜间,常常会为入不敷出而失眠。无数个夜晚,我会被她的哭泣声、叹息声吵醒。她会用恶毒的话来咒骂自己,接着用力捶着胸口、嚎嚎大哭。她的担忧无非是生老病死、老无所依、一无用处。无论我如何劝慰,都无济于事。有次深夜,我实在无法忍受,打电话给母亲痛骂一顿,结果,我们三个人都哭了。姥姥有她的倔强,她说自己有儿子,不愿意与母亲一起生活。

有时深夜,即使姥姥不会哭,我还是会夜半醒来。10岁的我,总害怕姥姥会如自己所诅咒地那样死去,我会拉着姥姥的手摸摸她的体温,仔细聆听姥姥的呼吸声,只有能感受到她那温暖的脉搏,我才能安然入眠。

长大后,无数次地去看望姥姥,可却做不到在那里多陪她几宿。无论天晴多久,她的屋里永远是湿漉漉的,潮湿的地板像是被水淋过一样,拖把拖不动屋里的灰尘,那些黑黑的厚厚霉斑像结痂一样扒在屋子里的每个角落。厨房的水缸外壁都长有一层绿绿的青苔,灶台上一层厚厚的油渍。房子没有修葺,墙角的裂缝越来越大,她衣橱里的衣服,冰凉冰凉的,还透股霉味儿。房子倒大,进去却似乎没有个容身之所。

渐渐地,我也能体会到作为子女的无力感。姥姥的地与茶园被母亲承包了,她们天天见面,母亲依旧放心不下。常年的劳苦生活,风湿病困扰,姥姥的臂肘膝盖都已经肿胀变形,严重的时候她不能脱衣服、起床、洗澡。最终姥姥拗不过母亲,来到我家居住,但是她总是念念不忘自己的家,隔两三天就要回去一趟,最终在回家的途中出事故,与世长辞。

姥姥对于生活其实是有选择的,就如同那白发老人,可以去与城里的孩子居住生活。但生活还不能到随心所欲的地步,我们一面渴望相聚又不得不分离。子女与父母之间,总在渴望相处又害怕互相打扰间,一次又一次地经历离别。父母最害怕的是给子女的太少,自己所要的太多。在老之将至时,会选择退舍,与岁月流浪。

母亲清点出一堆还能做燃料的木材,垒在一旁,收拾完毕,我与她一起回家。

那个白发老人,站在门前的路口上,对着我笑。

“你找到猫了吗?”话还没说完,就被母亲狠狠地拽下胳膊,露出责备的眼神。

“我刚进屋给你拿点吃的,你就走了,我问路过的人,他说你还会回来!”白发老人并没有听到我的问题。她颤抖的手拎着一个红色的方便袋,圆圆的一团,拳头大小。

“太太,不用了,谢谢您,您留给自己吃吧!”母亲拽着我的手,拉我远离她。

“拿着,拿着,给小娃的!”她咧着嘴笑,口里的牙齿都掉光了,眼睛里露出温柔的眼神,拄着拐杖,小步跟着走来。

我不忍心,还是走过去,谢过老人,将吃的揣进兜里。

我与母亲走过转角,母亲与我解释:“那老人已经疯了,天天神神叨叨的,猫已经死了两三年,还天天找猫。她说问路人,这个山旮旯里,哪有路人?”

回家,我拿出老人给我的东西,包裹得很严实,我小心翼翼地打开,是一捧南瓜子。很多年前,家里来客人时招待客人用的。

我剥开一粒,里面已经发霉了。